关内道,原州平高县。
朝衙刚始,田贞和于氏已候在县廨外,敲响了登闻鼓。二人进了公堂,于氏慑于堂中肃然之气,不觉有些畏怯。片刻之后,县令展伯昭冷着脸坐上公案,沉声道:“田家娘子,何事击鼓?”
田贞施礼道:“禀明府,田记车马行命案已过去二十日,不知死者何时可以入土为安?”
“依我大唐律令,命案尚未查明,尸首暂不可下葬。”
“尸首都已勘验,为何不能下葬?”
展伯昭厉声道:“此等大案,本县三十年未遇,公廨自会依律行事。你田记也算是名留史册了。”于氏一听,更加畏怯,忙拉拉田贞衣角。而田贞却不为所动,县令仕途可能因此受阻,故而气恼也在意料之中,她已想好了对策,道:“明府,此案是江湖斗杀,县廨大可不必上告。”
“哦,田娘子莫非知道凶手是谁?”
“民女不知。”田贞道:“但家父和家兄皆是武人,车马行其他死者平日也都习武,凶手连杀十七人,必是武人无疑。所以,此案就是江湖斗杀。”
“武人又如何,坏了规矩,必须法办。”县令越说越恼,他当然知道江湖规矩,但所谓“混时”不过是先皇对武盟、对天下武人的恩典,当今天子默许,有司及州县从之,并未入大唐律法。“混时”命案,江湖中人不告,州县也就不理,可田记命案不在“混时”,也没有解更人收尸,故闹得州县无人不知,公廨不得不理,展伯昭也是着恼田记坏了规矩。
“若查明田记命案是江湖斗杀,而田记不告,公廨可否不理?”
“你若能说服州府不理,县廨可以不理。若不能,尔等休要再提。退堂!”展伯昭说罢,起身离开了公堂。
田贞和于氏刚走出公廨,县尉马池叫住二人。马池身形魁梧、刀眉高鼻,与田家往来亲密,曾是田镇方夫妇相中的女婿,若不是遇见沈恬,田贞可能已经嫁给了马池。马池追上二人,道:“二位莫怪,公廨当然知道田记命案是江湖斗杀,但案子已经传开,州府司法参军也到了县廨,且朝廷考课将至,明府为此十分焦烦。”
“马大哥,我们该怎么办?”田贞道。
马池四下看看,小声道:“我与那司法参军相熟,此案州府也不愿上报,欲从速断案。眼下唯有尽快断案、缉拿凶手,方能了结此案。”
田贞略思忖,道:“案子查得如何?”
“从尸首看,令兄是被刀气贯穿而亡,行凶者的武功修为远在令兄之上,平高县并无这样的高手。我们查到,有外州县的武人来此,还曾在田记车马行附近打问,这些人极为可疑。”
田贞道:“他们武功高强,想拿住他们并不容易,马大哥要小心。”
马池点点头,道:“我已找东岳门延请高手助阵……对了,那个沈恬呢?他不就是高手吗?可让他出手拿下这些武人。”
“他……不在这里。”田贞知道马池对沈恬心存芥蒂,不愿在马池面前多谈沈恬。
“哼,紧要关头不见人……”
于氏见状,忙笑着道:“马少府,家母身子还很虚弱,我和田贞先回去了。”
马池一听,道:“好,歹人还在本县,你们要当心,有事就跟我说。”
二人谢过马池,往家里走去。刚到北街,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自家宅子前嚷嚷。田贞细看之下,大多她都认得,是田记镖师、脚夫和仆妇的家人。于氏在一旁小声说道:“他们已经来过两次了,田宽推说是你押送的脚运出了事,要等你回来才能说清楚。看来,他们已经知道你回来了。”
“谁是领头之人?”
“我看像是袁三的浑家丁六娘。”于氏道:“贞儿,你可要想好了再过去。”
田贞思虑片刻,走了过去。众人一见田贞,立即围了过来,正欲发问,田贞抬手竖掌,抢先道:“诸位,田记遭此劫数,我与各位都一样悲痛。大家与田记相处多年,应该知道我田家的为人,田记绝不会亏欠任何人,请大家放心。”田贞说着,走到宅院门前,接着道:“这院宅子小,容不下太多人,请大家选出三人,随我到屋里详谈。”
众人顿时群议四起,有妇人高声道:“为何不在这里谈,大家都有至亲遇害,都应该知道实情。”
田贞一听声音就知道,说话的是袁三的妻子。田贞也不瞅她,眼望正前方道:“丁娘子,我记得以前你常到田记来寻我二嫂,田记可有让你站在街上说话?怎么,现在田记有难,想趁机欺负我田家?”丁六娘心机虽重,但终究是个平常小户人家的妇人,论见识体面自然是不及常在江湖行走的田贞,让田贞一番话堵住了嘴。
其实,田贞以宅子小为借口让大家选出三人,自是有她的用意。一来是想试探众人是否相互串通,若已串通,自然就会选领头之人;二来人群中妇人居多,遇事爱哭闹、拿不定主意,分而劝之更易安抚;三来依照雇契,田记需要为受雇身亡的人户偿补人命钱,江湖中称作庚亡,而这次被杀的人太多,田记一时之间拿不出这么多庚亡的钱,须另想办法。
众人相互望看,半晌也没人出头,看来还没有领头之人。田贞心里略宽,道:“如果大家还没想好,我倒是有个提议。袁家弟兄三人都在田记帮工,也都遭逢不幸,大郎袁升是田记的账房,大娘子韩氏本分拘谨,选韩氏商议,大家应可放心。”
众人依旧相互望看,并无人反对。田贞接着道:“王子皋总镖头、娘子马氏皆师承东岳门,仗义疏财、侠义心肠,在场不少人都受过他夫妇的恩惠,选马氏相信大家应无异议。”
田贞略顿了顿,又道:“第三位我提议徐忠。徐老曾是田记的脚总,在田记二十余年,德高望重,田记的脚夫几乎都是他的学徒,若不是伤了腿脚,徐老如今应还是田记的脚总。徐家大郎也在田记血案中被害,大家应该信得过徐老吧?”
众人小声议论,田贞提议的三人都是见过些世面的人,的确让人信服。田贞将三人引进宅院,在堂屋里坐下,倒上茶,目光扫过三人,却没有开口,她想先听听这三人的想法。
最先坐不住的是马氏:“既然大家都不说,那就我先说。在田记这些年,蒙田家看顾,我心里感念。但人都死了二十日,公廨也不让收尸,好些人家里生计也没了着落。大家想知道田家打算怎么做,但二郎又事事推脱,三娘女中豪侠,胆识眼界远非我们这些妇人能比,希望三娘告诉我们到底该怎么办?”
田贞点点头,目光转向徐忠和韩氏,见二人静默不语,田贞端起茶杯,慢慢说道:“三位请喝茶。我以为诸位今日来只是为了结清庚亡的钱,好与田记……一拍两清。”
马氏忙道:“三娘误会……不过,有人确是为了庚亡的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