支度使也姓元,元青的元,比元刺史年轻一些,约摸三十出头,这个年纪能坐到支度使的位置,想必跟元青的关系不差,若非近亲便是心腹。
其人朝顾文章和裴靖见了礼,便将账簿放在案上,等候两人吩咐。
“元支度笃实诚朴,自任职以来凡我将士无不敬服,他说话贵人大可放心。”顾文章言辞恺切地夸道。
裴靖不了解元支度,故未曾附和,而是再次阐明来意,谓朝中有人怀疑度支、比部二司与朔州军有首尾,朔州军与南戎有往来,皇帝特遣她来查办此案。
一听这话,顾文章与元支度立刻大呼冤枉。
顾文章赌咒发誓自己跟南戎没有任何交易,对李制的指控极为愤怒,“尺布斗粟,同室操戈啊!本将军驻守边关近十载,虽力有不逮,然赤胆忠心苍天可鉴哪!边疆苦寒,臣此生无怨无悔,惟愿陛下明察秋毫,还臣清白!”
元支度甚至哭了起来,“下官谨小慎微数载,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、如履薄冰,生怕行差踏错授人以把柄,如今遭人无端指摘,必为旁人揶揄耻笑,下官往后还有何颜面居于正位,有何颜面见人哪!”
二人捶胸顿足,顾文章更是目眦欲裂,似乎个中冤屈足令六月飘雪。
裴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表演,丝毫没有解释和宽慰的意思,只在内心感慨自己见识浅薄,从不知世间竟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,若非她知晓真相,只怕要被二人蒙蔽。
见自己的激昂陈词未曾令裴靖动容,顾文章只好放弃动之以情的方式,转而晓之以理。
他将账簿拿给裴靖,亲自为她解释每一笔收支。
那账上巨细无遗,大到战时兵器战马损耗、公廨钱利息,小到每面旗所用丝线布料、每顿饭所用蔬果酒肉,一条条分类罗列,无比清晰。
顾文章说着,裴靖在心里算着,心算总数与账上合算的数目几乎没有出入,最大差数也不过五六文而已。
她虽不懂账,却也看得出这账精细得诡异,尤其粮谷酒水一类。
上个月宁宴还说朔州前两年连着旱盼着今年好一些,今天她便在朔州的账上看到了十年如一日纹丝不动的粮价,甚至连米帛的兑换率都几乎完全相同,丝毫未受天灾人祸和胡商的影响。
若此般可强行解释为市令调节有方、当地粮价平稳,那么每年入秋前后都有大额财物支出一项可不好解释。
裴靖随意挑了一条质问,“顾将军,为何今岁六月军饷骤减?”
顾文章闻言,盯着她看了半晌,似乎在考虑她是真不知情还是明知故问。
裴靖也不说话,只是看着顾文章,眼睛里满是不解,将外行人的懵懂无知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“贵人多忘事,原是六月戎贼南下,我军将士与其交战数个回合,各有胜负。”顾文章倒也耐心与她解释。
“去岁八月和十一月也是如此吗?”
“自然。戎贼年年犯我边境,百姓苦不堪言哪!本将军常常自责,为何……”
裴靖打断顾文章假模假样的自怨自艾,“每一年皆如此吗?”
顾文章犹豫须臾,点头称是。
裴靖随手翻了两页,类似的兵马粮草支出不少,但同期内收入却不多,尤其顾文章每每斩获的军功,以他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体格所获绝非敌首,应也是粮饷牛羊之类,然据簿上所记数目,远未达到可以交换军功的地步,这本假账造得看上去像模像样,实际粗糙得很。
看是看不太懂,但我又不是傻子。
她在心里翻了个白眼,装作查无可查不得不信的模样叹了口气,将账簿还回去,“我会如实回禀陛下,还顾将军清白。”
顾文章此人前有勾结朝官窥听机密之嫌,后有伪造账簿暗通南戎之恶,她在心里给这个人狠狠记了两笔。
顾文章与元支度对视一眼,终于说出今日第一句真心实意的话,“贵人明察秋毫,本将军感激不尽!”
你感激得太早了。
裴靖藏在面具底下的半张脸勾起嘴角,“应当的。”
实时天色渐暗,顾文章盛邀裴靖留宿,称已备好酒席乐舞,望其赏脸一观。
裴靖这趟出门正好没带多少钱,不吃白不吃,于是欣然接受好意,但婉拒了乐舞。
顾文章连称疏忽,命人将客帐收拾干净,在天黑前将饭食送到她帐中。
裴靖盯着热气腾腾的饭食思忖片刻,料想顾文章等人不敢将她毒死在朔州军营,但出于谨慎还是抬手拧开发簪,抽出一支薄如草叶、手掌长的锐器,依次刺入饭食。
此器单开刃,两侧刻有放血凹槽,与正常体量的横刀别无二致,但为银质,药舍夏正在刀身表面淬了几层不知名的药汁,使其能够验出市面上出现过的绝大多数药物。
时间过去近一刻,刀身颜色毫无变化,依旧明晃晃地映着帐内烛光。
裴靖终于放心享用起大半个月以来最为安逸的晚食,暗悔那日出门带错了发簪,否则也不至于在大理狱饿那么多天。
自此直至翌日天明,顾文章与元支度都未再出现过,但夜里帐外一直有人走来走去,吵得人睡不着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