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文书说到,惩治贪官是皇家精心设计的一套制衡关系。皇上用百官治理百姓,但他不需要自己出钱养着百官,百官的俸禄从税赋中象征性地拿出一点来发发就行,他们的报酬更多地靠他们自己通过各种方法,从治下的百姓、士绅、商贾,甚至下属官吏处捞取。这种捞取是必须的,不捞取的话,朝廷发放的俸禄是要饿死人的,而且不捞取资本进贡上司、结交贵人,也没有晋升之路。但同时又要把这种捞取定为非法行为,然后将处置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,就可以通过律法形成对百官的约束力,让百官牢牢团结在自己的周围。同时贪官是百姓最为痛恨的,打着惩治贪官的旗号,既可以不动声色地清除异己,又可以赢得百姓的赞美和支持。
因此圣上决定采纳太监总管庙算算的提议,重启先皇用过的巡按御史制度,当然此次启用的目的和太宗文皇帝当时的初衷有所差别,太宗任用巡按御史主要是清理太祖晚年倦政遗留的烂摊子,因为巡按御史的弊端还是很大的,长久保留,会扰乱地方秩序,在清理积案基本完结之后,太宗就废除此例了。当今圣上重启巡按御史的目的则是到各地查访,一个是确认地方对圣上的效忠程度,一方面查访重熙旧臣,搜罗证据,将他们按贪官例处置,如此不会扰动地方,还能赢得百姓的支持。当然这也不是诬陷他们,既在这名利场里混,哪个又能保得了干净。只要是得罪了权贵,或自家山墙倒了,必落不了贪官处置的。这是皇帝家的游戏,可你要是当真了,那就是犯糊涂了,还真当回事,真去举报当地豪绅,那还不是自投罗网?
不明真相的李老驴,还以为是天降甘霖,普润百草了,听着有八府巡按来,就冒头出来告状,能有好下场吗?你看看其他的老百姓,早就学精了,除了那种要交各种费税的告示不得不听之外,其他告示连一个字都不信的。
这天李老驴正在家里砌围墙,张枭急匆匆跑来:“老姑夫,老姑夫,快别砌了,县里来人了,要见你呢。”
李老驴头也没抬,继续用瓦刀挑着灰泥往砖上抹。
张枭有些尬,他压低声音说:“老姑夫,前几天你是不是去文阳县巡按大人递状子了?如今巡按大人亲批状纸,发到咱们龙丘县,县衙麦大人已经带着人过来请你到县衙去,准备重审案件呢。你快点收拾收拾吧,别叫人家麦大人等太久了。”
哎~~,看来巡按御史还真办事,这么快就批我的案子了。当时我还冤枉他了,以为他随随便便收下状纸,事后不给处理咋办?果然是皇上派下来的,办事水平就是不一样,比奉安府那帮忘爸蛋强多了。嘿嘿,抢我地的,你们等着,我不把你们一一个都告倒,我不叫李老驴!李老驴的内心戏可真多啊。尽管如此,他表面还是很平静的,放下砖头和灰铲,慢慢抬头问张枭道:“麦大人?是县衙那个师爷麦任清吗?”
张枭见李老驴应声了,揪揪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,连忙回道:“可不是麦大人是谁,人家正在祠堂那里等着呢。您老快去吧,别叫人家等久了。”
李老汉记恨这个麦任清,当时他第一次去县衙告奉建号时,就是他出面驳回,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扇了他一个嘴巴。虽然他是一介平民,但心高气傲,还真没把这个师爷放在眼里,他算什么呀,不跟自己一样都是平头百姓?仗着伺候县太爷,就在这里狂吠,他凭什么打我?当天在县衙中那么多衙役拦着,李老汉不能怎么样,此时有御史撑腰,这个仇自然要报。于是他说:“三磙子啊,你看我这里和了这么些泥灰,这刚刚才开始漫,这怎么能走开?我去见了麦任清,回头泥灰都硬了,我找谁去?这一堆泥灰我可花了三百钱呢,你要赔我,我就跟你去。”
张枭也不愿意花这个钱,虽然三百钱在府一级的人物那不算啥,在村里可使好几天都挣不来,那师爷确实不是个什么官,张枭可不想花这个冤枉钱,他如今靠上了奉建号,人家奉建号可是上通朝里的,自己犯不上巴结县衙师爷。因此,他不吱声,就让李老汉继续得罪麦任清好了。
李老汉看他不回应,继续砌起墙来,老半天张枭才说:“那老姑夫,你多久能砌完?我去回麦大人一声。”
李老汉抬头看了看日头,又看看泥灰,说:“怎么地也得过晌吧。”
“那行吧,您老就慢慢砌,我先回去了。”张枭撂下一句话,转身就去祠堂了。
让麦任清等老半天,就是李老汉的报复方式。那有什么用呢?万一把麦任清激怒了,给他穿小鞋,报复他起来,吃亏的还是李老汉,真不知道李老汉是怎么想的。但望着张枭气哄哄离去的身影,李老汉是开心的。
张枭回去,添油加醋地把李老汉的话学给麦任清听,麦任清是那种典型的基层人修罗,官不大,瘾不小,天天以折腾人来寻找存在感和人生价值,一天不害人,浑身不自在。同时他的性格又极为阴沉,遇上李老汉这个杠精硬顶,他不怒反笑,内心里早生出更加毒辣的报复之法来,嘴上却说:“嗯嗯,有道理,老百姓挣个钱可不容易,新和的泥灰不使,可不要糟践了,要爱惜物命么。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,不妨在此等一等。”
张枭在一边说:“这李老头太不识时务,大人您公务繁忙,何苦在他身上浪费时间!我看还是带上几个人捆了他去县衙算了。”
“哎——”麦任清一挂脸,“不可,这是御史大人亲自批的案子,还未审明,怎么能锁拿原告?”
张枭才知失言,只好陪着麦任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,好容易日过中天了,李老汉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祠堂。
张枭急忙迎出来:“哎呀,老姑夫啊,你可算是来了,里面麦大人都等着急了,快进来吧。”
李老汉跟随张枭进了祠堂,那麦师爷坐在主位,端着茶碗,翘着二郎腿,拿起架势来。
李老汉站在地下,麦师爷不紧不慢地用茶碗盖刮着浮叶,之后,抿了一小口,放在旁边的桌子上,说道:“你就是李铮?”哦,原来李老汉大号叫李铮,只因性情倔强,得了个李老驴的绰号,大家一直叫这个绰号,真名倒没有人记得了。
李老汉干干脆脆地回答:“不错,老朽行不更名坐不改姓,正是李铮。麦师爷,前番老朽前去县衙举状,咱们见过,你可是结结实实赏了老夫一个大嘴巴子,怎么如今倒不认识了?”
麦师爷没说话,旁边的书吏不乐意了,呵斥李老汉:“你哪来那么多废话,麦师爷按规矩问话提人,你答是不是李铮就是了,什么老相识不老相识的!国法之下,岂容私情!”就怕这样的,解释权在他手里,他要跟你闲聊天没事,你要越雷池一步,他便拿捏起官腔,挤兑死你。